接过姥娘的油馍,我瞅见母亲抹了一把眼睛,嗤了一下鼻子,对
麦罢,即麦收之后;走麦罢,即麦收之后,亲戚相互走动,探望一下,看看粮之收成,望望人之气色。
在我们黄河故道一带,麦罢是一个节令,走麦罢则是一种往来。
过去,夏收是乡下人的一道生存关口,俗称麦口。布谷咕咕芒种时,乡下人开始筹备麦收,碾压麦场、收拾磙碾、购置掀耙、扎实板车、晾晒粮囤……只待“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我小时候,小麦全靠人的体力收获,手握镰刀、头顶烈日、吸着燥风,俯首拱地,尽揽麦垄,拉镰收割……实在觉得腰酸腿痛,难以坚持,遂直身昂头,举目远眺,摇曳的麦穗伸向一望无际的前方,丰收的期许在无奈和怯意中升腾。
随后,割倒的麦子还要打捆、装车,人力拉进麦场,晾晒、堆垛,待到晴日好风,晒场、碾场、扬场,最终把热乎乎、嘎嘣嘣的麦粒子装进囤里,一家一年的口粮备足了。“囤里有粮,心里不慌。”这是爷爷的话,父亲也说了一辈子。
麦口,初始长达月余,年富力强的人会脱一层皮,年老体弱的人或积劳成疾或旧病复发,就像我爷爷、姥爷一样……
因此,麦收谓之关口,并非冗词赘语。历经麦口煎熬,至亲牵挂,登门探望,入情合理,至于带礼多与少、好与孬,无需计较,别来无恙是最大的欣慰。
于是,走麦罢,给亲朋必带的是油馍。这是一种油炸面食,是现在常见的油条的先前版。油条是单批儿或双批儿,有长有短,多软韧。油馍则由四批儿组成,入油拨开较大空隙,且批子细长,整体两头尖、中间圆,形似平面勾勒的灯笼骨架,咀之酥脆、浓香,即便炎热盛夏,久置亦不坏。
当年,乡下农家的日子远不如现在富足,饮食粗贱,口味寡淡,大凡油炸的食物皆是美滋美味。由此,油馍是走麦罢的唯一最佳选择。
那年,我4岁,跟着母亲走麦罢。一进门,但见姥娘正晾晒麦余子,槌击的声响低沉、重闷。“都忒忙,还来看啥!”姥娘吃力地站起来,接过母亲手提的油馍,轻声地嗔怪。“俺爹呢?”母亲径直往屋里走。“你爹老病根了,歇两天就好了。”姥娘跟着进屋。
姥爷躺在里屋的木床上,脸色黝黑,颧骨凸起,眼眉低垂,无精打采。屋里弥漫着旱烟和草药混合的浓烈气味,还混合着淡淡的油馍的香味儿。
看见母亲,姥爷欲仰身,却无果。“俺就觉乎着你会犯病!”母亲的言语,担忧而惆怅。“没事儿,庄稼人不都过这麦口!”姥爷的回答,简单而无奈。
看见我,姥爷眼光一亮,向我缓缓招手,微笑着说:“山子,又长了一头尖儿!”“叫姥爷瞅瞅,给姥爷说说,你听话不!”母亲遂把我扯到床沿,将我的手交到姥爷干硬冰凉的手里。“快,给山子拿油馍吃,快点儿!”姥爷指使姥娘。姥娘转身抬手,从房梁低垂的木钩子上拽了两批子油馍,还说:“麦子一进囤,你爹就唠叨,你家的麦子收得咋样了?要是能动一动,他就提上油馍,去你家走麦罢了!”
接过姥娘的油馍,我瞅见母亲抹了一把眼睛,嗤了一下鼻子,对姥爷说:“山子的爷爷也睡倒了,还老是催俺走麦罢,先来看看你!”“昨儿俺还跟你娘说,俺和你公爹年纪差不多,他比俺赶活儿、不惜力,这麦口也真够他的呛!”“和你一样,麦子一进囤,一泄气儿,就躺下了。”母亲说着,拽了一批子我们提来的油馍,递给姥爷。姥爷接了,便咬了一大口,紧着嚼了几下,还对我说:“给姥爷说,好吃不!”我顾不得回答,和姥爷一样,嚼得格外有劲儿、有味儿……
吃了油馍,姥爷的气色好多了,母亲和姥娘开始生火做午饭。姥娘对母亲说:“就你买的油馍好,比草药还管事儿,还没咽下,病就好了一半儿!”“这麦口,俺家人手够,耽搁不了啥,你和俺爹不用挂念俺!”母亲应答着,把两个鸡蛋液滤在锅里,很快,西红柿鸡蛋汤就盛进碗、端上桌。母亲把油馍分别揪进每一只碗里。我瞪着油馍慢慢吸取汤汁,变得饱满柔软,一股儿浓郁气味儿冲进我的鼻孔……
这是时节的味道、乡愁的味道、情感的味道!
至此,四十年过去了,乡村风貌,今非昔比。曾经的麦口已被淡化,小麦收割全部交给了现代化的机械,乡下人早已从传统而繁重的农活中解放出来,在地头、家里亦或迢远的异乡,即将一季一地的新鲜麦子换成了手机里的“数字”……
麦口,渐行渐远!油馍,且忆且新!
这天,我顿然感悟,对妻子说:“走,咱们走麦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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