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年02月26日] -- 菏泽日报 -- 版次:[B2]

暮色向晚的黄昏

那年秋天,我陪做了大手术的父亲在医院。那段日子,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痛在心里、笑在脸上”。在得知父亲糟糕的病情后,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隐瞒实情,而这对于我来说是困难的。闪闪烁烁的掩饰中,与父亲竟是常常相对无言了。
   那天傍晚,也许是有些太沉闷了,父亲忽然说:到外面走走吧!
   穿过住院部那飘着特殊气味的楼道,尽管在我的搀扶下,身体羸弱、步履蹒跚的父亲竟有些气喘了。他指了指窗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窗口看看。这里是住院部的六楼。就在我不经意地把头转向窗外时,竟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自然风景画:玻璃窗隔着的喧嚣尘世,暮色渐暗,归鸟鸣叫着掠过天际,太阳像一轮火红的圆盘,在西边天幕上燃烧着一大片橙红色的烈焰,楼宇的轮廓,模糊的树影,渐渐幻化为迷人的朦胧……蓦然间,我觉得一向晦暗的心灵底版洇染了一层殷红。
   “树叶都黄了!”父亲忽然轻叹道。是的,盛夏入院的父亲竟然在这里3个多月了。这对于身体一向健朗的父亲来说是难堪的。他曾经自豪地说再干上十年二十年再享清福。然而,他从来不曾谈起甚至追问过自己的病情,更多的是跟我们谈出院后怎样再为我们这个家出一把力。
   我心怯地望望父亲,没有吱声。
   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致,父亲竟然与我谈起了面前的这条街。这条街是我们这座小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从这个窗口可以望见熙攘的人流、璀璨的街灯,听得见那下面的市井吆喝声。父亲谈起了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次。他说,第一次坐火车的他下车后,竟然步行从城南到了十几公里外城北的学校。父亲谈起了面前的这条街街名的来历,对面那些古旧的建筑里的故事和趣闻;父亲谈起了这条街尽头以小吃闻名的广场,说当年“鼓楼”曾有声震天中的铿锵之音,可惜后来被人为拆掉了……我不知一向拙言的父亲竟然是这般地熟知小城。
   尽管他的话语很少,也不连贯,思维是跳跃式的,语速很慢,我依然可以感觉到父亲的兴致。说着说着,父亲那带有病色的脸竟似润了些许光泽。这时的父亲,精神与那暮色向晚的景色紧紧相拥,竟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
   那次伫望,使我内心至今泪流不止。那次谈话,是父亲直至去世时最长的一次。到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几乎连我也辨认不出来了。那一天,我搀着父亲回病房时,他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轻飘飘的。
   那次谈话,他依然连“病”这个字眼儿也没有说。
   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从悲痛里走出来,连写作这个习惯也几乎忘却了。我理解人生循环和岁月更迭,但父子之情的桎梏无法摆脱。更何况,父亲离去时尚不到花甲之年……那段时间,回忆父亲几乎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想起那个暮色向晚的黄昏,渐深的暮色笼上了壮美的色泽,那不是陨落的美,而是自然辉煌的释放。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奇妙的感受。或许,自然的涵盖比任何语言的安慰和物质的碰撞可以更有力地撞击人的灵魂。这不经意的发现,让我在感动和顿悟后扪心自问:为什么在过去的生命流波里,竟不曾对身边细小的生命流沙有过如此深刻的欣赏和享受?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地摒弃伴随我们生命过程中的许多细小的美丽和幸福?繁杂的生活总是一览无余地展现于我们的眼前。也许,我们倾尽一生的时光和能量,也无法获得很大的成功。但在生命的每一天,我们都要放飞自己的思想,汲取生活的营养,就像草木之根,虽深埋在土里,心却向往春天一样,去汲取生活中细小的欢乐和美丽。因为有时候,平凡比伟大更难得,朴素比华贵更美丽,恪守个性比谦恭圆滑更可爱。
   我们应该坚信,美丽不是空虚的挥霍,不是虚荣与浮华的装饰,它在名利与享乐之外,是我们身边弥足珍贵的生命之中最为本质的东西,就像那个傍晚我不经意间瞥到的那些情景和聆听的那些话语。
  任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