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

□莫小米
　　 他们是从一条战壕里爬出来的。
　　 那晚月明星稀，老鸦在被炮火轰焦的残枝上一声接一声地悲啼。战火燃了几天几夜，终于平息了。
　　 时间和场景都凝固在那一刻，分不出一整夜和一分钟的差别。
　　 他慢慢地抹去身上的厚土，动动脑袋伸伸双腿，确信自己还活着。艰难地分泌出一点点唾液，润了润唇，一声口哨划破寂静。
　　 想不到，黑黢黢的焦土下居然有很多处动弹起来，一个，两个，三个……站了起来，一张张面孔黑糊糊，血糊糊，认不出谁是谁。
　　 他是班长，他那声口哨，旋律是家乡的小曲。他们那批兵，都是十里八村的老乡。
　　 从尸积成山、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幸存下来，匆匆一别，五十多年过去了。
　　 他们当中，有的当了国家干部，有的在工厂上班，有的仍是翻土坷垃的农民。
　　 但他们都还在同一块土地上，甚至离得都不太远，虽然多年不联系。有天在街上，一个老人遇到了另一个老人。哇，还活着！你也活着！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人，一点儿没避讳。
　　 谁谁怎么样？谁谁在干啥？一个串一个，那夜从战场上爬起来的人，七老八十的，竟然串得差不离。
　　 聚拢聊天，这些人，这些年，活得颇有共同点。对自己的事，十分看淡，对大家的事，仗义执言，毫无顾忌，不怕得罪人，活得硬气。
　　 谈到现状，有老伴没了的，有子女出国的，有看不惯当下一些事儿宁愿独来独往的……说到后来，有人提议，咱弟兄们当初共过生死，一口大锅里吃饭，今天要能聚一起过日子才好呢。
　　 他们的家乡是经济富裕地区，都有点儿老底，很快达成意向，共推当年的班长牵头，集资盖房。
　　 筹资，设计，找地，施工。
　　 历时数年，完成了，环境清幽，有园林绿地，餐厅、超市、理发店、医护室、书画室、棋牌室齐全。
　　 住一起，又是好些年，他们都迈入老境，这样那样的身体病痛不可避免，却绝无痴呆和抑郁。当熟悉的口哨声响起，从生命的战壕里抖抖尘土，爬起来。每一天都仿佛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