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5版:新闻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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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8年11月02日] -- 菏泽日报 -- 版次:[A5]

论耿雪凌《石榴花开》的叙事艺术

邵子华
   耿雪凌是位颇具叙事才华的优秀小说家,《石榴花开》是她倾力创作的长篇小说。她在小说中所叙述的故事、所设置的人物、刻画的性格,所安排的情节、描写的场景,正是她所体验到的历史生活,或者说是她期待的未来的生活。她正是以这样的生活来撩拨我们的直觉,唤醒我们的心灵,“听小说人物在他们命运的黑森林中徘徊时发出的吼叫”。
  一
   叙述对象的选择是叙事的首要问题,耿雪凌选择的叙述对象是石榴一家。这个家族人口众多,包括石榴父母、公婆、丈夫以及她生养的十九个儿女和十九个里孙外孙。这是黄河岸边很普通的一个家族,都是在黄土地上刨食的庄稼人。叙述普通人的家族生活是极具冒险性的,它容易单调重复,容易黯然失色——老百姓的日子平淡得很,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曲折离奇的命运。选择这样的叙述对象是对叙事艺术的考验。从表面上看,这种叙述对象的选择是对社会底层生活的关切,但从根本上是对劳动人民命运的担忧,直至对朴实人性的推崇。这个家族经历了黄河决堤、千里饿殍、兵匪横行、情欲交祸的蹂躏,但是,我们听不到这个家族的呻吟,即使有败坏也是訇然的倒塌。石榴家族基本的生命精神就是坚韧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对待生死福祸,横竖都淡然处之。
   读者可能会对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产生兴趣。石榴生养了十九个孩子,男孩子的名字依次是:庄稼、粮食、高粱、花生、大豆、土豆、地瓜、扁豆、毛豆、黑豆,女孩的名字是:大麦、小麦、大米、小米、玉米、芝麻、槐花、棉花、谷子。如果了解一点黄河流域的风俗,就会理解这种命名方式所寄寓的纯朴愿望。这个地域的风俗,孩子的名字越是丑俗越是好养。石榴用黄土地上各类庄稼来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她是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庄稼或者把庄稼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这表明了她以及她的孩子们跟黄土地血缘一样的割舍不断的关系。名为万物之始,石榴不懂得哲学家的观点,但她命名的内涵一样深邃:人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它的根扎向土地的深处。这样的名字不仅标明了人物的身份,还对他们行为的方向做出了某种规定和暗示。耿雪凌的叙事是从这些人物的命名开始的,她找准了叙事的基调,确定了叙述的风格,也为她的家族叙事提供了展开想象的动力,甚至决定了她的叙事语调既有亲情牵连的温暖和忧伤,又能产生站在静观边缘上的通透、跳脱和玄远。这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也是叙事的一种高度,它传达出的是对一个家族命运的了悟。
   石榴是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作者以“石榴”命名这个人物是大有深意的。作为树木的石榴在黄河地域是极为常见的,农家小院多喜欢栽植几株石榴,既赏心悦目又有果实的丰收。石榴的命名对她的自性来说既是象征又是揭示。雪凌对石榴的叙述倾尽心血,从一个逃难的小姑娘到一个寿终正寝的老祖母,几乎叙述了她完整的一生。
  二
   《石榴花开》继承了传统线性叙事的清晰和现代空间叙事的多变,巧妙地处理事实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实现了时空意识的融合,因而创建了一种新型的叙事结构。我们可以把这种新奇的叙事结构命名为“石榴体”。
   小说的结构“模拟”石榴的结构设计的,二者天然地貌合神似。像石榴的果实一样,石榴一家人口众多——在这里要注意分清两个 “石榴”的不同含义:一个指物,一个指人。众多的人物、纷繁的事件、多舛的命运怎么叙述?小说家先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家族的框架里,像石榴把繁多的籽粒包裹起来一样,但是仍有果蒂和树相连,仍有裂开的小口向外界诉说。里面的膜把石榴的空间分隔成一个个小世界,籽粒们紧挨着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它们是独立的又是密切相连的,它们每个的形体都被相邻的所挤压所塑造,要把它们分开并不容易。《石榴花开》好像一个中短篇的集合,雪凌单独为人物立传,其中《石榴》《大麦小麦》《麦芽》就是以独立的单篇发表并赢得广泛赞誉的。但是,这些人物不惟有婚姻或血缘的联系,温暖或者冷漠,援助或者伤害,而且他们的命运又互相影响互相牵制。谁也不会属于谁,谁也躲不开谁,命运就是这样纠缠在一起。这样的叙事就每个人来看是清晰的,而就整个家族来看又纵横捭阖、气象氤氲,时间和空间交错成一个异彩纷呈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物的命运风雨凄凄,人性的面目斑驳陆离。其叙事效果该是心理上的跌宕起伏和思维上的昂扬奋进。
   石榴体结构的关键是内部一道道黄色薄膜的设置,它的功能不是分隔的栅栏而是联结的脐带。怎样把一个个相对独立的人物的故事叙述得婉转徘徊,联结为充满因果的情节,进而衍生为一个家族的悲喜交集、长歌当哭的命运?这是家族叙事的高度也是难度所在。雪凌在设置叙事结构的内在关联上是个高手。她善于在叙述一个人物的命运到达高潮的时候把相关的人卷进来,这就像一个人不慎跌进一场冲突的怪圈而逃不脱干系。她善于在一个时空叙述的完满中把另一个时空的人拉进来,这就像我们在叙述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突然看到他的祖宗后代甚至三世轮回。她还善于在事件的关键处叙述戛然而止,让你身不由己地组织这个家族的其他成员接着完成。时间的回溯和前置,空间的交错和颠倒,人物的纠葛和事件的缠绕,作家把叙事结构的召唤力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一道道很好的“膈膜”,它既保证了家族成员的相对独立性,又把它们血脉贯通组织在一起,从而达到了个性和集体性的统一,一个个籽粒晶莹透亮,合起来又浑然一体。
  三
   《石榴花开》的家族叙事中虽然不完全排除生理学的因素,但决定人物命运的是各种类型的根深蒂固的文化。石榴一家的命运,石榴家族成员的性格,无不带有黄河地域文化的印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这种文化孕育催生的。黄河的山东流域地势开阔,开阔的土地上长满庄稼,这些庄稼的生死一来受制于自然规律,二来承受上天的恩赐或者惩罚。庄稼人土里刨食,艰苦忍耐,听天由命。活着,就是人生的目标。也许这样就能理解石榴的性格,理解她生生不息、决不灭绝的生命力。
   雪凌家族叙事文化性的另一个特征是风俗描写的人格化。长篇小说总是要描写风物民俗的,但许多是作为人物生存的环境和人物行为的舞台来叙述的,是作为小说三要素之一的环境要素而存在的。《石榴花开》也描写了大量的黄河流域特别是山东单县一带的风物民俗,包括牌坊、庙会、集市、风土小吃、婚丧嫁娶、偷情养汉和趁火打劫。这些描写场面热闹、饶有趣味、野性十足,一派氤氲蒸腾的乡土风光。更为难得的是,这些风俗民情本身已经具有了生命力,成为人格化的思想环境。它们和石榴一家人产生了纠缠不清的主仆与恩仇关系。在 《石榴花开》中,耿雪凌所有的叙事策略都绝不是纯粹的技法,而是深深地植根于或延伸到一定的社会文化形态和世道人心。
   总而言之,《石榴花开》是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引导叙事,采取内外视角交叉、多元叙事视角交织的个人化诉说——“我”既是石榴家族的成员,耳闻目睹了家族个体生命之间的爱恨恩怨与聚合离散,因而能够置身其中地感受、体验家族生存的艰苦卓绝的历史进程,从而清晰地揭示这个家族幽深的心灵秘史,同时,她又是故事的叙述人,心理的切近和意识的恣肆使她的叙事如一条心灵的河流,腾挪跌宕,铮铮淙淙,婉转流畅地表现石榴家族历史的生死沉浮,从而拓展出黄河平原上一个平民家族的深邃、醇厚的文化内涵,拥 有 了朴 实 而又 凌 厉的 审美 特性。